火狒狒
理解中有“真”,尊重中有“善”,欣赏中有“美”。于是,我们的生活才洋溢真善美,充满意义。孔子感叹流水“逝者如斯夫,不舍昼夜”。过去读,觉得平淡。现在才感到其中无奈、哀婉和自勉的深味。康德说,能感受时间,是人类具有的先天直观形式之一,或许是因为他们最富时间感———旧时有可留恋的温情,未来有可追求的锦程。不像其他动物仅适应自然,被动地生存;人类独能继往开来、意义丰满地生活。后来上文化史课,我总设问:时间无形绵延着,古人为何要想象成竹竿,截断丐节节地过?既问学生,还问自己,其实也不期待标准答案。我猜:早期人类活得不大容易———自然威胁,疾病折磨,外寇血战,异性难觅……于是,仰望星空、体察物候,总结经验,总能寻到特定时机,一同来感恩自然、攘拔疾患、凝众御寇,还方便群体间青年异性的交游。这些时机,早期或许是某星照处恰好猎得动物,后来或许是时值某段正好喜获丰产之类,于怯着神圣、敬畏、热盼、喜庆的心态,祭司主持,全民参与,歌舞相伴,佳肴相聚,日积月累,渐成节日。春节自来是中国人辞旧岁迎新年的大日子。“年”,《说文解字》释为“谷熟”。可见最早的春节与庆祝、祈祷农产丰茂有关。《周礼·夏官》记载过“驱疫”的傩,东汉《吕氏春秋注》进而说明该活动举办在除夕:“前岁一日,击鼓驱疫疠之鬼……亦曰傩。”可见春节还含有驱除疾病的深意。以后,种种趋吉避凶的活动逐渐叠加:春联,据说始于后蜀国君孟昶,亲自手书桃木符板(古人认为此物可驱鬼),“新年纳余庆,嘉节号长春”;燃放爆竹,据南北朝的《荆楚岁时记》说:“正丈日,鸡鸣而起,先于庭前爆竹,以辟山臊恶鬼”;压岁钱,可能本来是“压祟”,镇制灾祸的意思,宋代《宣和博古图录》说,这种纸钱长而方,上印龙、马,用以辟邪,到清代《燕京岁时记》记载的已经是铜钱,用彩绳穿着,但仍然“编作龙形”,却已叫压岁钱了……虽然春节年年过,但时境、场境不同,心境也不尽相同。比如我,赶上“革命化过春节”的时代且世居城市,传统“年味”就不浓,但仍感到冰冷时节那份特别的温暖:幼年时,大人每用红纸包着几毛钱,于我像生命般可贵,贴身安放,睡觉都用手捂着。街上有用马粪纸层层浆起来的面具,孙悟空的、关云长的,其实戴上后呼吸不畅,而且三股怪怪的酸臭味,但若再配上木制的小金箍棒、关刀,嘴里嘟嘟着京剧急急风走起武步来,小伙伴惊艳,自己也得意。我父母都是民盟成员,还记得他们曾到民盟省委机关春节团拜,我和哥哥也跟去。当时生活困难,糖果瓜子都凭票供应,父母就把我们留在院子里,说看树上的小鸟,左等右等,小鸟都冻得飞不见了。曾与江竹筠一起在渣滓洞蹲过狱的唐弘仁伯伯笑吟吟走出来,一手牵我们一个步入会场。我第一次看到这么多糖果、瓜子和笑脸……从此,“民盟”二字就与甜蜜、温馨、和悦等联系在一起,以后自己也就加入了民盟。上小学时,每年春节前都自制贺卡送老师和要好的同学。临毕业了,女孩子情细些,就把她们的贺卡偷偷夹在我和几个成绩好的男生的《中国少年报》里。看报时不小心,贺卡掉了一地,好些男生没有得,就起哄;我脸红了,就用脚踩;女生们伤心了,就捂着脸哭;老师生气了,就叫我们到办公室去训话。于是我画了画,在纸板上刻成模子,找来白纸小心裁成片,将模子依次放在纸片上,用废牙刷蘸颜料在梳子上刷,色点斑斓地均匀洒在纸上,留下画模的剪影……我长期珍存留有自己印的那些贺卡,从中能看到那一张张黄毛小丫头们春天般的笑脸。后来进初中,后来文化大革命,1968年又上山下乡,到黔东南一个苗寨,与另外四个男孩组成“一家”。大家勤劳团结,养猪养鸡。第一年临近春节,“一家人”轮流挑着自己种养的糯米腊肉回家,在像玻璃世界般的冰雪山峦里步行了三十几公里,晚上到一小镇住店,刚好遇到出差的堂姐,她看到我磨烂的鞋和通红的脚,一把将我紧紧抱住。那年,我17岁……古代的春节情怀,我模糊了。我的春节记忆,孩子们也不会再有了。那么,关于传统节日,现在的孩子们有什么呢?如果没有了敬畏情怀和神圣习俗,只有眼前的吃喝、玩乐,我们还有属于自己的传统的节日吗?我的乡间朋友说他们过春节,至今全家仍在长辈率领下,郑重祭拜堂前“天地君亲师”牌位。这种习俗源自往古———“天地”,来自农耕者对大自然的崇拜;“君”,并非具体个人,而是民众对共同民族国家代表的认同;“亲”,是对亲人永恒的感恩;“师”,是对文化传承者长久的礼敬——荀子称为“礼之三本”。有乤拜,那份虔诚、礼敬、认同的神圣情怀就还在。由此看来,传统节日文化未尝不丯份珍贵的文化资源,进行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,可以促进人与自然、与社会、与自我的相互理解、尊重和欣赏。理解中有“真”,尊重中有“善”,欣赏中有“美”。于是,我们的生活才洋溢真善美,充满意义。(作者系全国政协委员、贵州文史馆馆长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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